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番外一宋若林的醒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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番外一宋若林的醒悟

銀裝素裹,大雪紛飛。

宋若林蹲在小河邊,伸展了下凍得有些麻木的手,那雙眼睛卻不敢離開面前冰層被他鑿開的小洞,然後一秒兩秒三秒……

小洞裏的細線下沈了下,宋若林直勾勾的眼神一厲,趕忙以最快速度將細線往上扯,然後,一條巴掌長的小魚被拽出水面,他那己不算白嫩的面容上,終於淺淺露出了抹笑。

魚被他取下,小心翼翼的放在一旁擱著的小盆裏,然後又扔下魚鉤,繼續重覆剛剛的動作。

盆裏的魚不算少,足有八條,想來拿回家打個魚湯是夠了的,但數數家中人口,宋若林卻還是沈默的蹲在這裏繼續釣。

第九條上鉤了,取下。

第十條上鉤……

以這種難受姿勢在河邊蹲了一下午,盆中小魚終於攢到了十五條,宋若林仔細數了數,然後才自河邊站起,表情扭曲的抻了抻筋骨,又捶了捶自己的雙腿,這才捧著小盆往家回。

十五條,七個人,想來也是夠吃了。

一路回村的路上,宋若林又碰到了幾個叔伯輩的鄰居,於是笑著招呼;

“李叔做飯了嗎?天晚了,是該做飯了。”

“周伯找孩子啊?那小心點兒,路上有雪,滑的緊……”

一路客氣的打完招呼,宋若林眉眼淺笑的繼續走。

而身後剛和他客氣寒暄完的幾個叔伯,見他走遠,趕忙吃吃笑笑的往一堆湊,眼睛還時不時瞥下宋若林背影,很顯然,他們如今嘴裏的八卦就是他。

“……瞧這哥兒,長得是真不錯,身段也好,要不是他爹要求高,我都想找個媒公去提親……”

“嘖嘖,胡扯什麽呢?咱們鄉下人家哪能娶個這種貨,肩不能扛,手不能提,光長得好有什麽用?不當吃不當喝的,誰要娶回家,那可真是虧大發!”

“就是就是,就他模樣,那就是仿了他那個狐猸的爹,一個老寡夫,竟也能將那趙屠夫迷得神魂顛倒,聽她家裏老爹說,趙屠夫現在不僅不打人,竟還為了那寡夫不管前頭孩子,一頭紮在他身上,嘖嘖嘖,那狐媚勁喲,肯定也傳授給了他兒子,這種貨色,咱們這種清白人家要娶回去,那可不得娶了夫郎忘了爹,生生氣死個人——”

你一言我一語,生生把剛開始說,想娶人回來當女婿的那個人說的難堪,於是撇撇嘴,趕緊找補;

“嘿,就開個玩笑,我哪能真讓我閨女娶這種人,一個被二嫁爹帶過來的拖油瓶罷了,誰能看得上?我就那麽一說……”

鄉下男子,哪怕背後說人,也學不會溫言細語,剛走不遠的宋若林幾乎把這些膈應話全聽進了耳朵裏,可哪怕聽到了又能如何呢?

他神色不動,腳步不停,依舊面上掛著笑的往前走。

他已經不是七年前的蠻橫驕兒了,如今的他,也確實只是一個被二嫁爹帶過來的拖油瓶罷了。

在崎嶇窄路上走了差不多一刻鐘,宋若林終於走到了他如今所居的宅院。

是一個很普通的農家小院。

青磚瓦房,低矮院墻,一側括起來的小圈裏,還有兩頭肥壯臟臭的老母豬……這便是他住了整整五年的家。

宋若林嘎吱一聲推開院門,又踩著厚雪將小盆放進廚房,再出來,往正廳走,行到門口才發現,廳堂裏面竟坐的滿滿當當,不僅有這個家裏的所有人,還有一個頭上簪了朵鮮艷娟花的中年男子,一堆人擠在一塊,正在嘰嘰喳喳的討論一個話題。

——宋若林的婚事。

許是外面下了雪,宋若林回來的腳步不明顯,所以誰都沒發現,他們嘴裏的當事人正站在門口,靜靜聽著他們在裏面唾沫橫飛的討論。

宋若林在門口靜靜站了一刻鐘。

他親耳聽著裏面的人,在討論如何將自己最高價格的賣掉。

是的,就是賣。

請媒公來提親的是一個四十多縣城商戶,不是娶他當主夫或填房,而是做……綿延子嗣的小侍。

他們說這位商戶子息不豐,說當小侍也沒關系,只要多生幾個孩子,那他就可能被扶成正室,說商戶雖年齡高,可身體壯,說商戶……

說到最後,最重要的來了。

商戶,給的聘金多。

三百兩銀。

三百兩銀,對於曾經的宋家侍君和宋家庶子來講,不算高昂,可對於如今西花村裏的寡夫和拖油瓶來講,那真的是一筆很大很大的錢財了。

大到,宋若林親耳見證,自己父親是如何從剛開始的不言不語,到後面聽到這個聘金後,開始接話,然後再在眾人的煽動下,殷勤問及那個商戶何時來……

宋若林低垂的眼睫顫了顫,然後主動放輕腳步,拐角進了自己的小屋裏。

他的小屋很小,是從雜物間用木板隔出來的一半,除了能放一張不能翻身的床,便只剩一個早已磨掉漆的舊箱子。

很寒酸,可他已經習慣了。

進屋,關門,宋若林靠著破舊的木門,然後狠狠閉上了眼睛。

不知道為什麽,他的情緒突然有些崩潰。

或許是因為,他想為父親逮些補身子的魚,所以蹲了一下午的冰,也或許是,在回程路上被人嘲笑譏諷,更或者,是回到家中後,發現生身之父,為了錢財已經能夠面不改色的將他論斤稱兩……

他不知道自己在難受什麽,反正眼淚一瞬狂湧,斷線珠子似的往下淌,擦都擦不幹凈。

不知怎麽回事,他突然想起了自己那個一父同胞的姐姐。

那個他一直仇視著,厭惡著的姐姐。

他記得小時候,父親就總是一臉哀傷的抱著自己,向自己抱怨,說他今日又受了什麽懲罰,什麽責難,說如果他沒生過姐姐就好了,如果沒生過那個孽女,他現在肯定不會受到這麽多苛責,肯定沒有這麽多苦難……

一次,兩次,三次,四次……

長年累月,積累入心。

宋若林從小被父親疼愛著,所以他也同樣疼愛自己的父親。

他厭惡父親嘴裏,會讓父親受到苛責的姐姐,很厭惡。

於是等他長大後,他也拒絕去聽信其它版本,就那麽始終如一的厭惡著對方。

他得保護父親啊!

父親那麽可憐,那麽弱小,主君會欺負他,下人會瞧不起他,就連他那個可惡姐姐,都敢對他冷眉肅目,毫無尊敬……

小小年紀的宋若林曾發誓,他一定要爭氣,長大後一定要嫁給個地位很高的人,因為那樣,身為生父的父親,就會有臉面,就會在宋家的院子裏處境不那麽艱難。

他曾真切希望著,也一直在默默的為那個目標而努力。

可後來——

一切都變。

宋家倒了,聽說是他那個優秀厲害的嫡姐姐,犯了事,殺了人……至於殺的是誰,宋若林不知道,他只知道,被殺的那個人背後有很強的勢力,宋家錢財被搞的虧空,自己的嫡姐姐被挖掉眼睛,當街斬首,而宋家高高在上的嫡父嫡母,則抱頭痛哭後,卷走他們後院男眷們所有積蓄,遠走它鄉。

再然後,便是他們這些被圈養習慣了的人,先是對前路痛哭一場,然後再收拾幾件衣服,各奔前程。

那兩年是真苦啊!

宋老爹搜刮的幹凈,一點銀子沒給他們留下,柔柔弱弱的大戶侍君和被嬌養的小庶子能怎麽養活自己呢?

剛開始他們既放不下面子做苦力,也沒有才藝能賺錢,所以生生餓了好幾天肚子,才終於學乖了些。

宋若林開始放下身段,僵著臉走街串巷,想尋個打雜活計糊口。

而爹爹……他竟開始學著小巷裏的男子們——做暗/娼。

宋若林是在幾天後才發現的,當時他的心情如同被雷劈裂,說是心如死灰也不為過。

可那時候的爹爹,一邊哭一邊抱著他,說這一切都是為了他,說他不能容許自己的孩子三餐不濟,說他心疼的都快死掉了,說他……

宋若林信了,並愧疚的徹夜不眠。

然後,他仿佛一夜長大了般,會在父親接客的時候躲出去,會在父親慘叫的時候沖進去,會用弱小的身軀去罵架,會用積蓄的蠻力去保護。

那時候的他覺得,父親既用自己的方式來保護他,那他自然也得用自己的方式去保護父親。

哪怕境況不一樣了,他也需要保持初心,他得像在宋家那般保護父親,他一定得保護好父親。

……雖然在後面的過程中,父親的所作所為,與他自己所說的話有些偏差。

父親說是為了他做的這種臟事,為了他才會如此賺錢,為了他才……

可他依舊會挨餓,父親總是忘記給他飯錢,總是自己一個人溜溜噠噠去街上吃飽就回來,總是將賺來的銀子買成衣衫珠釵打扮自己,總是——

所以他在保護父親之餘,還得自己絞盡腦汁的賺飯錢,饑一頓,飽一頓,最後餓的面黃肌瘦,在嫖/客毆打父親時,被人一推就倒,沒有力氣幫忙,然後吃虧了的父親,才猛然想起他還需要吃飯……

可沒關系,爹爹已經為了他如此犧牲,他怎麽還能抓著這點兒細節斤斤計較呢?

他不能這樣想的!

再然後,這樣渾渾噩噩的日子過了兩年,爹爹認識了他如今的妻主,一個村裏殺豬的屠婦。

屠婦沒見過什麽世面,所以被爹爹的皮相和手段迷的神魂顛倒,最後明知爹爹做過暗/娼,還是硬將爹爹娶進了家門……當然,還順帶著拖油瓶的他。

說真的,融入一個陌生的鄉村很難,融入一個陌生的家庭更難。

但他從不抱怨,一直在默默努力。

他怕給父親添麻煩,所以收起了所有小性子,變得溫和沈默,聽話乖巧,盡心盡力的討好著這個家的所有人。

刻薄的爺爺,蠻橫的奶奶,粗魯的繼母,還有已經分出去,但時不時會回來添堵的繼母女兒。

哪怕在這個過程中,父親從來不幫他,甚至天天和繼父鉆在屋子裏,經常兩三天都不和他說一句話……他也沒有怨言,時時銘記著自己小時候的誓言,一如曾經。

可——

是真的沒有怨言嗎?

宋若林擡手用袖子抹了抹洶湧眼淚,可這邊剛一擦盡,下一波又已經流出。

擦不盡,他便不擦了。

就這樣帶著滿臉淚水的滑落地上,然後怔怔盯著面前泥地,驀的神經質的笑了一下。

真的沒有怨言嗎?

若真的沒有的話,他此時為什麽不走進廳堂,落落大方的說自己願意?而是悄悄摸摸的回到自己屋子,擦著這一直也擦不盡的眼淚?

終究是有了吧。

在這一樁樁的事件中,他終究是傷心了,失望了。

而也是在這一刻,宋若林意識到了那個他一直不願意承認,可又不得不承認的事實。

或許,他父親真的不愛他。

當初在宋家時,生活富裕,所以不介意哄著他這麽個既能穩固地位又能吵架呲牙的小玩意,後來落了難,銀錢難掙,便開始不舍得往他身上付出,到了現在,進入了一個新的體系,自己這個拖油瓶便是完完全全的累贅,哪裏還需要呢?

當初剛出生的姐姐,為父親換來了價值兩千銀的財富。

而如今已經十六歲的自己,能為父親換三百銀子,便是父親眼中自己最大的價值了吧?

宋若林忍不住又是一聲輕笑,既感嘆自己那個便宜姐姐的盡早看清,又嘆息自己這麽多年的有眼無珠。

緊緊閉上眼睛,他這次沈默了很長時間,然後才慢慢呼出一口氣,突然解脫似的笑了笑。

罷了,罷了,好歹生養自己一場,姐姐當年用十幾年的冷落坎坷還了這場父女情,那自己如今,便用這段能夠賺下三百銀子的婚姻來還吧。

終究是父子情薄,緣分己盡。

心中下定決心,宋若林又用衣袖狠狠擦了擦眼淚,輕輕推開房門,對著外面空氣揚起那抹仿佛焊到他臉上的慣常微笑,然後擡腳,一步一步,走向了廳堂大門。

院子裏的雪,仿佛下的更急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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